许佳|那个置顶的聊天群
我们的朋友白白已不在人世。但我们依然常常说起他。
暑假到了,大家都忙着办签证、订机票酒店,微信群里互相问这问那。于是我们想起:如果白白在,群里一定很热闹,每天会有各种出行见闻,穿插八卦话题。有人说:我已经忘记新干线怎么预约了,以前都是问白白的。
没错,白白几乎每个月都会出去玩几天。常常头天在常德路吃面,第二天晚上就说:我在台北,刚看完某某电影。国外的新片上映,他总比我们看得早。
当然,那是好久以前——2020年疫情之前。
中考数学出题路线古怪,考生哭的哭骂的骂,话题上了热搜。群里没孩子的人很好奇,有孩子的人就把题目发给他们看。我说:期待白白说两句,他肯定会说很好笑的话。另一个人说:是的,我们两个讨论这些真是毫无价值。
白白是复旦数学系毕业,再难再怪的题目,对他来说都稀松平常。好想知道,他会笑出题人呢,还是笑考生?
看到耸人听闻的社会新闻,比如“18岁男生继承30套房产后坠亡”,转发在群里,加上一句:想和白白讨论这个!大家脑补着,白白会说什么呢?首先,他肯定已经看过了。不知道为什么,他总是什么都看过。
谁也脑补不出白白究竟会说什么。反正会很好笑。他有一种聪明人的、夹枪带棒的幽默感,像毛姆加上周星驰。
白白不在群里说笑,转眼已有大半年了。
有一天,我同小不带早早出去吃饭。早早指定要吃一家日料店,因为店里有台电视机,可以看《猫和老鼠》。我们坐在义乌产的日本灯笼、昭和风海报和塑料樱花中间。
一盘烧鸟端上来,小不突然叹出口气,对女儿说:“早早,你还记得有一年白白叔叔带我们去日本吗?白白叔叔好厉害,他怎么能找到那么多夏日祭!”
早早摇头:“不记得了。”
“你还记得我们去看灯、看打鼓、看烟花吗?”
早早又摇头:“不记得了。”
早早当时还小,四岁,或者五岁。在距离东京不远的一处山顶温泉,大家一起给她过了生日。坐电车抵达车站时正下暴雨。我们跑到站前的面包店去买生日蛋糕。那儿没有蛋糕,我就买了个大馅饼。晚上,大家穿着一模一样的白底蓝花纹浴衣,聚在一个很大的房间,席地而坐,给早早唱生日歌,吃馅饼。
我们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合影,挤挤挨挨地坐在楼梯上,从大到小,穿着一模一样的浴衣。
小不的眼眶红了,我也落下眼泪。那个带着我们十好几个人看长冈花火大会、辗转新干线、住光之馆的白白,竟然不在了。
5月6日是白白的生日。一过0点,大家陆陆续续在群里祝他生日快乐。他已两个多月没有讲话,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3月30日。两个多月间,大家反复叫他,问他,他不曾出现。生日这天,他仍旧没有出现。
我们知道他得了重病,知道他4月初飞往日本治病。我们一直在等着他手术后的消息,盼着他说:“我好了,你们来日本玩玩吗?”
5月7日,我们终于联系到他的家人,得知他早在一个月前,即刚抵达东京不久,就过世了。
我们一点点拼凑着他去世前那几天的情形。当时他已经非常衰弱。他吃不好,睡不着。可是他没有联系我们任何一个。忍不住责怪他——他究竟把我们当朋友吗?但转念一想,他一定不想用那样的方式跟我们告别,他一定想避免一切沉重和尴尬。认识将近二十年,我们应该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。
每一个人都回想起许多与白白有关的往事。
二十几岁上,大家都没成家,没孩子,聊天还用MSN。每个星期,我们至少约饭两次,时而三四次。
愚园路上的富春小笼,二楼有个带假壁炉的包房,简直是专为我们保留的。服务员知道我们订座,总会提前在桌上放两大瓶冰可乐。白白当时还在大公司上班,常常西装革履地来,解开西服扣子,松了领带,显出点下班后的邋遢,脸上照例笑嘻嘻的。他坐下来马上接住先来者的话头,说出一两句又讽刺又好玩的评语。
当时我和男朋友住在愚园路西头,白白回家打车,顺路就带我们一段。他坐副驾驶位,我俩坐后排。偶尔我们拌嘴,他就一声不吭地在前面听。我嫌男朋友笨,又知道白白是聪明人,一边数落,一边想:他会觉得我们很可笑吧……脑子里转着这种念头,我自然更加恼火,加倍严厉地斥责男友。白白始终平静地坐在前面,末了,还同我们愉快道别。
后来白白自己开了公司,就再也没穿过西装。他穿大字母、大图案的T恤,看上去有点不好惹。不过在我们面前,他一点不凶,每次开口说话,先抬抬脸,笑嘻嘻地用一个“Eh……”开头。
他从来不发脾气、不失态。在我们眼中,他做任何事情都是轻轻松松。工作、挣钱、玩耍,什么都困不住他。他小时候一定是“别人家的孩子”,长大了也是“别人家的大人”。但他又是我们的好朋友。
群里十来个人,大多数结了婚,生活忙碌起来。“吃吗?”——这样的邀约变得鲜见。然而每次聚会,总能有白白。他过着悠闲的单身生活。接连两个夏天,他规划路线,带大家一起去日本,看花火大会、看夏日祭、看艺术节。
我们一同享用了无法复刻的好时光。
前不久,小不又提起去长冈看花火大会那天。他忘不了从车站通往会场的那条长路。五颜六色的人流朝着同一方向走,路两边排满了卖饮料、啤酒、烧烤、点心的流动铺位,一路嘻嘻哈哈地慢慢往前,差不多得走一小时,但一点不觉得远。天将向晚,西斜的日头却依然炽热明亮。路上人头攒动,但并不拥挤,所有人都怀着期待,表情轻松。
小不回忆当时的情形,说:“感觉太愉快了。”其实,那只是一个最美好的夜晚的开端。
花火大会散场后,现场观众都得赶电车返程。白白预见到车厢会很拥挤,所以提早买好了指定席车票,让我们一行人得以从容上车,还能坐在一起,疲惫而兴奋地回味刚才的盛景。
那天夜里,白白可能睡得比大家都晚。他写下了一首诗:
梦见一个由青入墨的夜
借道星云
花火会找到每个竞相聚散的人
天空年轻、静谧、鼎盛、老去
一盏光是往事
一万盏光是我
见过花火,便见不得花火
我们目睹这个宏大的同时
叹过各自不为人知的潮汐
同行的cbvivi,也是我们当中认识白白最久的朋友,把这首诗嵌入他的“世界第一的花火大会”vlog。这条视频在微博上至今有超过144万次播放。很多人可能也是通过它,知道了@王白白。
然而,在得知白白死讯的那一刻,我们这些熟识他的朋友想起的并非绚烂花火,而是这次旅行伊始,我们约见在东京站的票务大厅。白白从柜台取来厚厚一沓车票,但没有分发,只给我们看了看,引起一阵惊叹。此后的一星期里,他每天整理好当天的票,在入站前一一下发。十多个人的票,途中频繁换车,他应付从容,没有一次混淆。
那一沓车票,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值得反复拿来回味。“白白太厉害了!”我们会一直这么感叹。
2020年年初,春节之前,我们约在打浦桥的新苑私房菜吃饭,人到得很齐。好朋友玛露露夫妇过几天就要迁往欧洲,我们给他俩饯行。
玛露露说:“我们过几个月就要回来待一阵的。”
我们还聊起了最近武汉的新闻:“那个病毒到底严重吗?”
cbvivi半开玩笑地说:“关键马上要春运了。”
大家听了笑起来。餐厅里所有圆台面都坐满了,沸反盈天。而我们照例是嗓门最大的一桌。每次聚会结束,我们的嗓子都又痛又哑。
当时的白白还是老样子。他健身但不控制饮食,皮肤晒得很黑,满脸的轻松快活。
玛露露夫妇没能在几个月后回国。一别就是三年。三年中,拜疫情所赐,其他人在国内也少有机会见面。
今年春节,玛露露夫妇终于回来了,带回了他们的一岁小男孩。疫情过去,大家仍在适应可以随便堂吃的生活。我们约在静安寺的火烧云。白白到得最晚,先给小朋友们递红包,再在长桌末端落座。他看起来小了一圈,瘦得陌生,脸色也不好。我坐在桌子这头,离他最远,很想好好看看他,又怕他发现我在看他。
我们都明白他病了。他没说,我们不敢问。他向来聪明、独立、有边界感,即便是多年好友,我也会怕他笑、怕他骂。事到如今,我深知这样不对。笑和骂根本没什么,更何况,当时的白白,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孤独。
我知道他会适应孤独,且必定能从孤独中得到某种安慰。但这依然太苦。
后来,架不住我们在微信群里反复询问,他终于告诉我们,他需要一点时间观察。他说,他在几个医院“同医生探讨探讨”,又说,中山医院的楼实在太多,像迷宫。他的口吻那么轻松,多少让大家松了口气。后来的几天里,他挂着水同我们聊天,告诉我们隔壁床位有个举止古怪的病人。他说他想吃点奶酪,问我们什么奶酪好吃,还有什么零食推荐。
3月30日,他加入了我们有关上海面馆的话题。他说内脏类浇头可以去老弄堂或者福和,说老地方的咸菜鱿鱼很嗲,还说有一家很神秘的店,用虾酱炒肉丝做浇头。这是他最后一次同我们聊天。
得知他离世后,cbvivi告诉我们:“我上周梦见过白白。他在我最近回老家时走过的一条路上等我们。我说你好了吗?他说,我好了呀。我们一边走,他一边抽烟。”
cbvivi是白白最好的朋友,他们常常单约着吃饭、打游戏。事后我问他:“白白的情况连你也不了解吗?”他说:“我们每次见面,就是把最近看的剧和书、打的游戏拿出来说说。不怎么说别的。”
我忽然明白了和白白、和这些交往二十年的好朋友们之间的关系。
那是君子之交。
好朋友无所不谈。但有的事情,不是不能谈,是不必谈。相聚既然如此不易,就把宝贵的时间,都留给美丽好玩的话题。白白数学好,文笔好,会赚钱,会享乐,而我最佩服的,是他能活得不琐碎。
尽管,作为朋友,我们真希望他琐碎一点。
这才是白白。他去世了,却好像随时还会在群里跳出来笑骂。
我们从来不@他,因为他强调过,自己不喜欢被@。他说:“@我的话,我要骂人的。”听来不近人情,其实,那是因为他没有给我们的聊天群设置免打扰。一天好几百条消息,他一条都不会漏掉。
春节聚会那次,在火烧云吃过晚饭,我们又到其中一位朋友家坐了好几个小时。白白那天不喝酒,也不怎么说话。自始至终,他坐在客厅一角的扶手椅里,静悄悄地看我们聊天,看小孩闹腾,看猫尖叫、抓伤了主人。
也许,他已开始感到,他正在离开我们,前往另一个世界。
为了尊重他,我们假装没注意。以他的通透,应该明白我们是假装的吧。如果他当时少些烦恼,一定会笑我们。
火烧云那次,长桌子聊得不尽兴,两三天后,我们又约着吃了一次圆台面。白白也来了。那天他显得精神些,语气也开朗。散场后,我们驾车拐上马路,正看见他提着一袋零食,在路边等车。我们打开车窗大叫:“白白!再见!”他也笑着冲我们挥了挥手。他说:“再会,再会!”
就这样,白白同我们道了别。
5月7日那天我有课,带学生读圣·艾克絮佩里的小说《夜航》。下课后,立即获知了白白的死讯。我忽然发觉,这二者之间,竟有某种联系。我想,白白的最后一刻,就是《夜航》中飞行员法比安的最后一刻。
法比安飞进了一场广阔的风暴。他幻想着飞机掉头,重新飞回那片布满星星的天空。
法比安计算着从风暴里飞出去的可能性。所有通道都被切断了,飞机无法带他进入一个避风港。
法比安决定迫降。他扔下飞机上唯一的照明弹,发现下面是一片大海。
法比安用出所有力气,紧紧抓牢操作盘。他的手抓得那么紧,竟失去了知觉。
法比安仍然可以继续战斗,寻觅逃生的机会。
法比安被风暴一角的星空引诱,飞向高处,穿透了云层,抵达一片静谧的空域。他恍惚觉得飞到了梦幻世界。
法比安明白,他已完全迷失方向。汽油将要燃尽。他像临刑前的罪犯,正独自享受着行走在花丛中,美丽的最后一刻。
哪怕在人生的最后一刻,他们心中那不为人知的潮汐,也不曾退去。
许佳
作家,小飞人文学之家创始人